我还记得自己在医院里第一次看见的关于铁血的新闻。那是一个下午,下着雪,我还在做复健,没有出院。身边的人谈论事情的样子,现在还历历在目。
“铁血又来了啊。”“是啊,不过不管我们的事。”
那时候的我对铁血没有概念。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,听着我所不能理解的词语反复地出现。随着时间流逝,当它深深烙印进我的记忆之后,我对于这样的词语也就麻木了。
对话的空白,也就是对意义不明的词汇不断出现的奇妙感受,我现在都还能鲜明地记起。语言这种东西,其实归根结底也是一种逻辑信号的具象化,和数字,二进制代码没有本质的区别。已经熟悉了这些含义的我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空白,而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将文字自动地带入进去。我觉得人类将一切都往具象化理解,会更方便一些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可以数字化的,但我们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。就像车辆仪表盘将抽象的速度,转速和容积转化成我们能够读懂的数字,进而直接指示一个原本定性的概念,让抽象的东西能够被人的眼睛所捕获到,所认识到,也就是所谓的具象化了。这就不由得让人想到电脑,现代的高度智能化的电脑群,归根结底是与人类这样的有机生命截然不同的存在,但它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却与人类别无二致,或者说至少从逻辑上相同。
这样的事情,不知道该说是巧合,还是因为电脑是人所研制的从而造成了必然。往更深层次去思考,就会产生“人类的文字和文明是不是也是一种必然”的混乱之中去。人类终归是无法完美地预测这个世界的一切的,而我们制造的电脑到底又想干什么呢?
铁血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。它们是电脑,是由人类创造的,现在却要站在大多数人类对立面的机械,是感觉上就和人类的本质不能相容的东西。
它们到底想干什么呢?这样的问题,我过去从未想过,未来也不打算去想。我觉得它们的存在,势必有它们存在的合理性,大概是质问我们为何存在的契机吧。至少我是这么想的,不过似乎其他的人类并不这么认为。
人类的思维倾向于具象化和可视化这样的观点,我曾经有幸和16LAB的研究员交流过。她很无情地嘲笑了我这样的想法。在她看来,世界的本质是抽象的,这个宇宙也是。物体是,能量是,时间也是。只有分散的赋值,却没有完全的似物的状态。我反驳说,那是微观的世界,人类的存在不是微观的。但她说她不明白我要说的是什么——她认为宏观的物体都是由微观结构堆砌起来的。但微观特性并不能决定宏观物体看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,我认为这是一件常识,而我本来想问的是,人类和机械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的共通性。人类会变得越来越像电脑,抑或是电脑会变得越来越像人,都是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。当时这位研究员不置可否,用“大概吧”三个字回应了我。我知道她的研究课题是烙印系统,也就是使得人形和武器合为一体的那种芯片,所以这个话题很可能触到了她不愿透露的那个方向上。
战争是会让人显露出本性的东西,但有人不这么认为,至少G&K与铁血的战争不是。那些人,或者说大多数人认为它是在抹去人的本性,甚至抹消其作为自然生物存在的合理性。战术人形变得更像是机械,像一种消耗品。我曾经记得一个指挥官——似乎是S09区的指挥官,向我控诉他对毫无意义地失去部下的恐惧,怒火,愤恨和悲哀。并且质问我,你会怎样,你有深爱的人吗?朋友?丈夫?孩子?他认为他所率领的战术人形当中没有那样的人。即使是所有人都倒下了,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。但他觉得他的那些战术人形不能成为机械。人类就必须是人类。
可是,和铁血战斗,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抛弃那些东西。是铁血将人类非人类化了,烙印系统或许是一个证明,对于那些坚持认为“人类就必须是人类”的人来说,他们就是这样想的。在他们看来,我相比人类,同样更接近机械。于是我回答,我并不在乎那些。但如果我有的话,我会希望他们能活着回来。
我的回答并没有给那位指挥官更多的正面帮助。但那是我的真心话。我之所以为之战斗,就是为了能够活下去,只要活着,就有的是时间,正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我走到了现在。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杂念参杂其中。
此刻的我,坐在新临时驻地的指挥室敲击着键盘,撰写新的出击报告,关于上面分配下来的新任务。科室工作实在是无聊,当你是一名指挥者的时候更是如此,你甚至连一块毛巾要在背包里处于什么位置都得记录在那文档里。我是很想敷衍了事的,可是HK416却不这么想,她不想再降格。
想着“这样的出击报告能有什么作用”的我,突然停止了打字。我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厅里遇到的那个人说的,“人类根本就不需要”这样的话。
是的,这样机械而繁杂的工作,交给电脑去处理,理应是更为恰当的选则。但换个角度想想,电脑所模拟出来的结果,就一定是最理想的方案吗?似乎也不是这样。所以,在这样的事情上要由我,由这个人类来干。
话说回来,我对新的临时驻地并不感到非常满意。室内的陈设和刚来的时候一样简单。除了我面前自带台灯的的电脑桌和全息投影仪之外,只有一张破的不成样子的灰色沙发,前几天416就是坐在这里陪着G11看报纸的。沙发的布料接缝处有不同程度的开裂,露出里面黄噗噗的海绵垫来。虽然破,可这房间里实在是找不到比它看起来更能坐上去的东西了。地板是冰冷的水泥,显然这栋房子刚建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,没有任何铺装和加工,**的脚掌踩在上面甚至会觉得崎岖不平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,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度过了一周。
要说有什么可取的地方,那就是因为是地下场所,建筑物顶上自然没有了那些长长短短错综复杂的天线,所有的消息都通过一根光纤传播,倒是大大降低了这建筑物在楼房堆里被暴露的可能性。过去小队待过的地面上的驻地,最夸张的一次后勤方为我们在天台上立起了两根15米高(!)的信号接收天线,让小小的两层楼房看起来活像一只比例失调的兔子,那简直就是在告诉有可能出现的铁血无人机“往这儿打”。好在我们福大命大,至今也没有真的遭遇过空袭事件。
我关掉了灯,将电脑转为待机状态,背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进入睡眠状态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最近自己的梦越来越诡异了,不知道是不是和经历的一系列变故有关系。
想了想我决定离开指挥室。指挥室的隔音很好,在这里是听不见外面街道上车辆和娱乐的人们吵闹的声音的,那些声音被地下空间的四壁反射回来,会显得尤其大。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,编号503,和UMP9的502紧挨着,与HK416的501隔了一条走廊。这里比指挥室吵闹很多,汽车时不时会把它恨不得晃瞎人眼的激光大灯的光亮投射进室内,但最起码这房间里有一张像样一点的床。我脱掉衣服躺在床上,尽量放空自己的脑袋。说什么“不需要人类”?真是蠢话。战斗中是需要人类的,无论什么时候。
我躺着,望向窗外那永远是亮着的蓝色人造天空。已经是午夜了,可我却没有什么睡意。隔壁房间里还传出磕碰的声音,UMP9在尽量轻地忙活着什么东西。
第二天早餐时,UMP9和HK416都抢在我前面坐在了指挥室里。今天她们俩有些坐立不安,似乎触摸到的每一件物品都带有钉子或是炙热烫手:这很反常,尤其是性格稳重的HK416也是如此,这就更不寻常了。
“我们什么时候走?”就连一贯缺乏干劲的G11也如此恳求。我大概明白她们的想法,因为我和HK416捅出的篓子,她们已经厌倦了日复一日在临时驻地的清汤寡水的生活,想要来点变化。每次都是这样,休假时间一长,所有人便会开始厌倦重复的单调日子。
可HK416的焦躁不安却似乎不是这个原因。在公开场合不太方便询问,我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了解HK416的想法。只是,有那么一丝不安萦绕在我心头,我希望这只是我多虑了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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